甄姑娘刺了她哥哥几句回到院中, 想起与四皇子相遇相处种种皆以为是套子,认定痴心错付。不免肝肠寸断, 窝在床上哭了大半宿, 遂当真病了。

数日后,甄瑁夜半四更跑到薛家, 把薛蟠从床上拎起来。薛蟠正做美梦呢,看着这厮双眼冒火。倒是法静在旁敲了他几下:“师侄,甄施主这脸儿不对。说不上黑说不上白, 倒蜡黄蜡黄跟死人似的。这是被人招了魂去不是?”

薛蟠可算清醒了几分。甄瑁像个僵尸毫无反应。“喂, 姓甄的,究竟作什么?这两点多钟又早又晚的困死人。”

甄瑁浑浑噩噩的说:“我妹子上吊了。”

吓得薛蟠一哆嗦:“谁?说清楚!”

“我妹子。”

“哪个?”

“大妹妹。”

法静忙问:“可救下来没有?”

“救下来了。”

“哎呦我的妈呀。”薛蟠直接瘫了。“大哥你说话说齐全点子行不?”

甄瑁呆呆的说:“她想嫁谁嫁谁,我再不拦阻了。”

“你先等等。”薛蟠皱眉, “事儿不对。她那日已想明白了, 而且根本没有走到绝路。甄姑娘不是因为那个想死的。肯定有别的事。”

甄瑁抬头:“什么事?”

“那是你妹子又不是我妹子。”薛蟠瞪他, “你套话去, 务必套出来。你若套不出就让你妹子去套。想自杀的人多半有个心结, 把心结解开就没事了。横竖一句话, 路是人走出来的,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甄瑁问道:“是不是与那位?”

薛蟠想了想:“与他有关的可能性最大。皇子看上了谁不是想不嫁就能不嫁的。”

甄瑁急了:“她究竟是想嫁还是不想嫁?”

“就是让你套这个去啊!”

法静忽然说:“甄施主, 贫僧与你一道去。”

“啊?”

法静道:“虽说出家人六根清净,贫僧这个师侄如今满身都是瓜葛,不便宜四处晃荡。贫僧实打实无牵无挂, 便宜行事。”

甄瑁登时站起来:“多谢师父, 咱们这就走。”

事不迟疑, 法静换上僧衣与甄瑁同回甄家。

到府门口下了马,甄瑁道:“法静师父,如今只说你是我从栖霞寺请来高僧,与妹子说说话。”

“阿弥陀佛。”法静道,“甄施主真真是个棒槌,这瞎话编得连贫僧师侄半成功力都没有。小姐自尽岂能没有个说法?如今现成摆着由头,静如观不是招惹了一群冤鬼么?”

甄瑁一愣:“那位不是帮她解释过了?表妹也认了。”

“只寻个由头,又不是真的。顺带给表妹个教训,让她日后少诬陷人。阿弥陀佛。”

甄瑁龇牙:“我素日只当法静师父是个正经和尚,合着跟小薛没什么两样。”

二人乃匆匆而入。这府里安安静静的跟无事一般,上下奴仆三缄其口。甄瑁赶到后院,垂花门前有两个仆妇拦阻在前磕头道:“大爷,老祖宗不许男眷进去。”

甄瑁忙说:“老祖宗不知出了何事,我知道。”

法静道:“既如此,先去见贵府老祖宗。”

甄瑁跌足,转身就走;法静跟在后头。到了甄老太太院子一望,里头灯火通明。合着甄家的爷们大大小小都在这儿呢。小厮迎着甄瑁便低喊:“大爷可来了,就差您呢。”甄瑁先将法静让到厢房吃茶,自己进去。

只见堂屋中肃静如公堂。甄瑁张望几眼道:“做什么呢?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那事儿又不是咱们家做的。”

甄应嘉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就是静如观那几个冤死鬼么?”

满屋子人一愣。甄老太太拍案:“什么冤死鬼?你说明白些。”

甄瑁遂将当日甄姑娘陪外祖母清修、表妹撞翻了冤死鬼牌位、另一个表妹诬陷她说了。甄家众人面面相觑。最末甄瑁道:“我方才急着赶去栖霞寺请了位得道的高僧来,让他念经驱鬼。大老爷明儿再派个人上府衙去,烦劳贾大人早些破案,缉拿凶手替他们报仇。”

他话音刚落,甄二爷急道:“老祖宗,必是这个缘故!我就说么,妹子好端端的怎么会寻死。”

甄瑁看看他老子看看他二叔:“那个……大老爷,二老爷,那事儿不是咱们家做的吧。”

二位老爷齐声喝到:“胡说!”

甄应嘉道:“咱们家清清白白,岂能做那等事。”

甄应勉道:“显见他们跟错了人。”

甄瑁看着这一家子心下纳罕:怎么齐刷刷松了口气似的?他二叔和他二弟皆悄然带了几丝喜色。难道有冤魂进了家宅、好悬害死小姐,他们不怕么?

却听甄老太太道:“瑁儿既请了高僧,就烦劳他做个法吧。阿弥陀佛。”

“是。”

法静白白预备了许多官方说辞,甄家众人连见都没见他。甄瑁领着他直奔甄姑娘院子。乃打发仆妇出去。甄姑娘的贴身大丫鬟和甄老太太派来的两个大丫鬟皆守在床边不肯走。

法静道:“旁人皆避出去,甄施主留于里屋,贫僧在外头作法。”

甄瑁命依着他的话。于是里屋甄家兄妹呆着,外屋法静独自一人,众仆妇皆站在廊下。

法静遂开始诵经。有个媳妇子偷偷挑开门帘朝里头觑了一眼,只见那和尚半闭了眼慢悠悠转着圈子。转到桌案旁,法静取炭笔写了张纸条。转到里屋门口,法静伸了只手进去。甄瑁在里头接了纸条,看上头写了两个问题。“姑娘想不开,是否为了终身大事。是比一,不是比二。若为了终身大事,是想嫁还是不想嫁。想比一,不想比二。”甄瑁忙挂起帐帘,强行扶他妹子坐起来,递上纸条。

甄姑娘此时本木呆呆的,见甄瑁来了眼珠子稍动两下。乃凝神看纸条上的字,愕然。半晌,先指第一个问题,伸出一根手指头。甄瑁低声道:“傻不傻。”又指第二个问题,伸出两根手指头。甄瑁再说:“傻得不能再傻。”甄姑娘霎时滚下泪来。

甄瑁忙走到门口伸手出帘,分别比给法静一和二。法静口里一直没停了念经和转圈儿,又写了张纸条送进去。甄瑁瞧罢便笑,忙转给他妹子。

甄姑娘看那上头写的是:“贫僧师侄与忠顺王爷颇有交情,可烦劳他老人家帮个忙。忠顺王爷乃龙阳断袖,爱男不爱女。曾做过假意纳个庶妃、实则替姑娘摆脱继母强逼婚姻之事。上回那位姑娘也是想上吊没吊成,如今白白胖胖过得挺好。”甄姑娘眼中渐渐有了一丝神采。

法静又念了半日的经文后,甄瑁探头出来冲他笑嘻嘻挤挤眼。法静知道自己可以下班了,不多时止了声。

甄瑁正大光明走出来大声道:“多谢师父,舍妹神志已清。待明儿好了,必亲去贵寺烧香还愿。”屋外众仆妇都竖着耳朵呢,闻言不禁欢呼。

“阿弥陀佛。”法静道,“此只为治标,替各位施主查明真凶、让他们安然西去才是治本。”

甄瑁装模作样急问:“师父不能就此超度了他们么?”

法静摇头:“冤。”

甄瑁跌足:“那是府尹老爷的事儿,与区区后院女子何干。他们也忒欺软怕硬了。有本事扰贾大人去。”

法静煞有介事道:“若不得申冤,寻到替死的亦可超生。”廊下众人个个吓得变了脸色。法静接着又说,“唯有自尽者方能替死,他杀不算。”

甄瑁忍笑道:“他们已去了么?”

法静道:“已离了这院子。会不会再回来就不好说了。”

甄瑁咧开嘴。“妈呀,我明儿就上你们庙里住几日去。”

“阿弥陀佛。”

甄瑁吩咐“给大姑娘熬粥”,自己亲送法静师父出府。早有人飞跑去禀告众位主子。甄老太太甄应嘉甄应勉等人闻报又喜又忧。喜的是大姑娘并非真心想死而是被冤鬼盯上了,忧的是那些冤鬼保不齐还会再来。

一时甄瑁来了,告诉众人道:“大妹妹已安生。我想着,还是让她去庙里住几日吧。”

甄老太太点头。“也好。”

“老爷,这算什么事儿?让贾雨村快些破案,不然整个金陵都没法安生。”

甄应嘉道:“待天亮了我亲去。”

“多谢老爷。”甄瑁耷拉着嘴角,“那案子不破我都不敢在家里住了。我陪着大妹妹上庙里去。”

甄应嘉吹胡子瞪眼睛:“多大的人了有没点子胆量。”

甄老太太忙说:“瑁儿陪着去也好。瑁儿与他们庙里的师父熟络,这趟多亏了他。”想了想又说,“让宝玉也去吧。”

甄应嘉斟酌片刻道:“也罢,听老太太的吩咐。”遂叮嘱甄瑁如此这般,甄瑁点头似鸡啄米。甄二爷在旁乌云满面。

次日天明,顾不得甄姑娘依然病着,两个丫鬟扶她上了轿,跟在甄瑁马后往栖霞寺而去。甄宝玉起的迟,待会儿再来。

薛蟠已被法静给拎来了,随方丈大师一道出山门相迎。因来得匆忙且只带了两三个下人,甄瑁大手一挥让她们统统忙着安置屋舍去,自己陪着妹子佛前上香。乃特挑了上回那个偏殿围坐,多了个法静师父。

四人坐定,薛蟠望着甄姑娘含笑道:“女菩萨以为人间不值得。”乃指了指甄瑁,“其实还是值得的。”甄姑娘不做声。

甄瑁乃问道:“大妹妹,怎么回事?”

甄姑娘伸帕子到纱帽里头拭了半日的泪。

原来昨儿她母亲欢欢喜喜来告诉她,有贵人瞧上她了。如今父兄正商议着怎么跟老太太和大老爷说,今后不再帮着端王府、改帮这位贵人。

甄姑娘急了:“我跟二哥哥说过我不愿意啊!”

二太太愕然,半晌才说:“那是贵人。瞧上你了。”

甄姑娘一字一顿道:“我、不、愿、意!”

二太太皱眉:“你都多大了还不晓事。贵人想要个姑娘,哪里由得旁人的愿不愿意。”

甄姑娘咬了咬嘴唇。“他家里有多少大老婆小老婆?”

“那个不是咱们能问的。”

“他能娶我做嫡妻么?”

二太太怔了怔,轻声道:“怕是……难。儿啊……”

不待她说完,甄姑娘嗤道:“不是难,是不可能吧。”

二太太忙说:“大丫头,你福分大,难保日后能有什么运道呢?”

甄姑娘定定的说:“我不愿意。”

二太太微愠,随即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甄姑娘充耳不闻。最末二太太道:“那是贵人,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只好生服侍着,日后造化大着呢。你老子你哥哥你兄弟都指望你拉扯。”

甄姑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家子男人等着她卖身晋升,渐渐心如死灰。

到了晚上,烛火跳动,三两个丫鬟窃窃私语、瞧着主子喜上眉梢。甄姑娘愈发无望,遂打发她们悉数出去,自己搬椅子垫脚往房梁上丢汗巾子。偏她又病着。力气愈发小不说,眼睛还花。丢了数回丢不上去,竟从椅子上栽倒于地,跌得回不过神。丫鬟婆子们听见响动急忙进屋,吓得个个腿软。

听罢,不待旁人开口,薛蟠先笑道:“上回贫僧说你年纪小,你还不服气。年纪小又不是什么坏话。左不过经历少些、遇事不知该如何处置罢了。”

法静在旁道:“阿弥陀佛,师侄你又欺负小孩子。”甄姑娘稍稍放松了些。

甄瑁浑然没搭理他们插科打诨,恼道:“这四皇子是牛皮糖么?怎么就沾上了?”

薛蟠拍拍额头。“贫僧个人觉得,他起初并非冲着甄家来的,毕竟端王府的墙角没那么好挖。应该是真的看上了甄姑娘,甄家顺带捡走。但他是真的不可能娶甄姑娘为正妃。咱们先确定一下。大妹子,你真的不想嫁?”

甄姑娘毫不迟疑。“不想。”

“想有想的办法。”

“不想。师父不必再问。”

“好。”薛蟠点头。“既然不想——须知,你嫁给谁和甄家支持谁是互为因果的。若甄家笃定继续支持端王府,那么甄老太君和甄应嘉大人就不可能答应把你送入四皇子府。你父亲二哥,嗯,在他们跟前说了不算。事实上舍弃一个长期合作对象、极突兀的去投资一个既不了解也看不到前途的新对象,非常艰难。”

甄瑁道:“可我妹子也不想嫁入端王府啊。”

薛蟠笑道:“朝廷终究是男人的天下,后院联姻不过辅助手段。与其甄大妹子卖身……额,把甄大妹子塞入人家后院,还不如甄大哥你上。”

甄瑁一愣。

法静合十垂目道:“司徒施主模样子倒是挺好。”两个和尚大笑,甄家兄妹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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