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飞云都过尽, 天阙星河如洗。

太上皇和许公公脸对脸坐在一艘渔船上,身穿寻常乡下土财主的衣裳,小方案摆着粗陋茶具、茶叶倒好。船行运河, 忽然慢下来。一名水手进报:“前头来接应的人已到了, 二位老人家准备移步。”

许公公含笑道:“小哥儿, 你说你是被雇来的。横竖老奴多半再没法子活着见你, 可否透露一二。何人雇的你。”

水手笑道:“我跟您老说过好几遍, 我是被船老大雇的、船老大是被甲方雇的, 您只不信。”言罢转身走了。

两个老头互视半晌, 都没言语。

船停稳当, 水手搀扶着老头们走出船舱。旁边有艘大快艇, 一眼望过去人手众多。快艇上两个人使个小车推出件东西来。一面往渔船上望,一面挪动小车。因将东西扣住船舷,扭个圈儿再一扳,东西便悬于船舷外。两人探四手推开,耳听“哗啦啦”一阵响,两船之间架了条梯.子。那梯.子并非直愣愣的一挂, 竟成个圆弧。脚踏处整块木板, 两边带粗麻绳扶手。

跟俩老头熟悉的那水手小哥嘀咕道:“乖乖!何时咱们船上也买这个就好了。”

同伴道:“咱们船小,用不着。”

“切, 老大吝啬罢了。”

快艇上下来五个人, 为首的朝渔船船老大抱拳说了几句话, 掏出一卷银票子。渔船船老大当面点数,水手们嗷嗷的欢呼。一名老水手提出两个小藤箱,“啪”的丢在甲板上。快艇上一位上前说了声“多谢”, 双手各拎起一只转身返回, 皮靴敲梯.子蹬蹬作响。水手小哥又羡慕两声。

船老大点完数目, 跟甲方说两句客套话,挥挥手。甲方过来两个人,先向看守水手道谢,而后一言不发背起两个老头就走。

不多会子,老头们进了快艇大舱,藤箱就搁在长桌上。外头有人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行船平安,买卖兴隆——”两边水手齐声起哄。

甲板上吆吆喝喝,快艇随即动了。甲方船老大大步走入舱中,抱拳道:“二位老人家辛苦了。我知道您二位问题很多,可我上头还有甲方。中间商只有我一位,明日再详谈。”

许公公含笑道:“船老大辛苦。我老汉打听一声,您可知道我二人身份。”

“知道。”船老大微笑道,“人家若不留神雇个不讲信用、贪图荣华富贵的,岂非麻烦了。”又指小藤箱,“这里头是二位出宫时的衣服和随身物件,回头一并交割给甲方。”说着,喊人取封条当面贴上搬去货舱,又命个年轻水手请他俩进舱房、路上负责照看。

次日上午,两个老头船舱中吃茶,船老大来了。这哥们拱拱手道:“在下姓丁,行六,大伙儿惯常叫我丁小六。早先也曾在紫禁城当过大内护卫,老圣人可还记得我。”

太上皇大惊,仔细端详他片刻,厉声道:“朕记得你。原来你投了老七。”

丁小六笑了:“倒不曾。”径直打横坐下,替自己倒了盏茶,告诉道,“当年老圣人命我保护婉太嫔南下查静贵人死因。谁知他们绿林人套路那么多,我和另一位兄弟防不胜防让人抓住,被逼着做了七八个月的贼。脱身后不想再回京城去,只是心里犹对朝廷忌惮几分。听朋友说江南有个大镖局是忠顺王爷罩着的,便去干了两三年镖师。一则打探可还有人找我,二则熟络绿林门道。合着并没有人找我。后镖局安排的一单活计竟然是保护先太子妃杜氏离京出逃,平安顺当。我遂知道,朝廷果真纷乱如麻。辞职出来,买了套身份做水上买卖,人家不敢接的我都敢。”

太上皇呆成一尊泥菩萨。许公公诧异道:“你既是大内护卫,竟不忠心么?”

“当大内护卫时自然忠心。”丁小六道,“那是因为从没尝过自由自在。谁又不贱,难道还真心实意的想当奴才么?”

霎时俩老头全都懵了。许久,太上皇问道:“你……甲方意欲如何。”

丁小六道:“做皇帝的,一旦不从承天门出紫禁城,就该知道回不去了。静贵人灵柩早已迁移,您老想必心知肚明。”

太上皇咬牙:“也是你们绿林贼子所为。”

“也是人家雇佣我们绿林贼子所为。老圣人可还记得苍月公?”

太上皇脱口而出:“乔贼!”

“人家何尝做过贼?分明是他先喜欢上静贵人的。”丁小六随口道,“老头忙得很,近年大抵不会回江南了。”

“江南?”

“二老的住处离静贵人安息处颇近,得闲您不妨过去坐坐。横竖跟人说您是太上皇,百姓只会当您老糊涂了。”丁小六道,“我们甲方觉得,总有一个太上皇压在皇帝头上,于朝廷极不好。持虎符之人必定忠诚之至,没找到您老之前不会冒头。三年不见虎符,新皇少不得重铸。后续不论哪位皇子王爷上位,您老都别再掺合了,安享晚年吧。”

俩老头又懵了。许久,太上皇道:“莫非是老七安排的?毕安呢?”

丁小六笑道:“那么两三千人,唯有毕公公是能回京的——总得让朝廷知道出了何事。且……独死了庆王千岁一个。”

太上皇皱眉。

“没法子。跟着去的有两伙人,庆王府和孙家。孙少将军弑君忒爽利,他爹又儿控。只需送至海盗岛混个半年,铁定跟丁某一样爱上自由。庆王府人才多且奴性足,不明明白白看着主子死透了,他们难以挣脱精神枷锁。”

许公公纳闷儿:“老奴糊涂了。你们甲方究竟想做什么?”

丁小六端起茶一饮而尽,撂下四个字起身出门。“天下无君。”又从门口探个脑袋,“许老爷子莫再自称‘老奴’。您早已没了主子,何须做奴才。”

许公公拍案道:“尚有皇孙在!”

“嗯?许老不知道?义忠亲王那位遗孤去年还是前年便没了,在暹罗国染的病,说是水土不服。尚未娶亲,遑论留下子嗣。”

许公公如中了定身术一动不动,半晌放声大哭。

此时毕公公早已回到京城,对着一屋子皇亲国戚、朝廷大员欲哭无泪。

当日,老太监趴在一名兵士背上出了地道,微微阖目。

庆王府这个“大老爷”很有些本事。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人手,个个蒙着脸、目光深沉。先在大高玄观清点人数,每十个一组。孙家兵将胳膊上扎红色布条、庆王府的扎绿色,布条上现写些奇奇怪怪的符号说是编码。然后吃饭,个个水足饭饱。贵人和妇孺引上马车,兵士扮作寻常官兵,从大高玄观满满拉出去。

虽说步行,因都是精兵、且走的大官道,行军极快。黄昏时分,老黑领人赶到一处大农庄,把人家主人长工全都关起来、占地盘歇息。大内护卫自然不可能真的不管太上皇,早都埋伏在大路旁,等他们经过便悄悄缀上。只是庆王府的高手也多,夜里军队防卫森严,愣是没人混进去。天明后又是个个吃饱,打包好水和干粮,给主家留下些银钱返回大路。

到了天津城已是下午。忠顺王府的迷.药太厉害了,庆王到这会子都没醒。老黑说有座大宅子,就在港口左近。众人欢欢喜喜跟进去,直入前堂。老黑命大伙儿都往四周站,他自己搬开正当中的供案,扯开墙上一副字。挥拳砸下,耳听吱呀呀铁链响声,先头摆供案处露出个地道口。

老黑道:“咱们后头有许多尾巴。从此处走,出去便是船。”

孙少将军不禁击掌:“好生周全。”庆王府众人与有荣焉。

遂留下几个老黑的人清扫足迹、焚香混乱气味,大部队燃起火把再走了一回地道。地道挺宽,背太上皇的和背毕安的并肩而行,老头夸赞说“老七手下还算有个把人才”。

可惜没谁清醒着出去。老黑说快到出口时,一股异味渐渐升起。早有人鼻子灵光闻到了,偏他们只当是海岸左近味道与别处不同。没过多久,几位女眷开始迷迷瞪瞪。

老黑惊呼:“不好,有迷烟!”

话音未落,两个声音诡异如老鸮,嘎嘎嘎的笑。

一个道:“王黑山、王头领,你不在四川,竟跑到这儿来了。莫非想改行么?”

另一个道:“王头领何时做起官府生意的?莫非金盆洗手、改邪归正了?”

“王头领可还记得磨盘岭六百多位山贼否?”

老黑急了,抱拳大声道:“在下近两三年才踏足江湖,不大清楚道上的规矩。如有得罪,还请大侠恕罪。如想要王某人首级,只管取了去,莫伤旁人。”

二人齐声大笑。

背上有人的纷纷放下。一位高手护卫走近老黑道:“四下里无外敌。”

老黑道:“这儿已是出口下方。他们从通风处灌下迷烟来,人也在外头说话。”一语未了,迷烟渐浓,他也快要撑不住了。只得再大声喊,“不与旁人相干……”谁搭理他呢?

老黑率先扑通倒地。将近三千人,一个接一个栽倒,横七竖八蔚为壮观。武艺最高的有二十来位,四处寻找出口机关,坚持到最后才倒下。

众人醒来已是次日白天。都被丢在一个大场子上,手足捆得结实。大薛先生离庆三爷近,吹了几声口哨没有回应。乃挣扎着直起半身左顾右盼。丢他们的人倒有趣。将胳膊扎红布的丢在一处、扎绿布的丢在一处,没扎的丢在一处。没扎的包括了大些的头目、幕僚先生、孙府女眷、德太妃及其心腹宫娥太监,还有庆王府的高手护卫。庆王依然昏迷,护卫们尽皆不见。现场武艺最高的大概就是北静郡王和孙将军父子了。

此时毕安醒转,忙不迭的寻找老圣人。竟没瞧见,惊喊起来。

只见一个尖嗓子妇人大步走近,嚷嚷道:“喊什么喊什么?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们的。”

毕安急问:“老圣人呢?”

“什么圣人不圣人的。”妇人道,“两个老头都老成那样,明摆着卖不出去,没要。”

四周寂静。卖、不、出、去。他们要被卖作奴才了。

北静郡王道:“兀那妇人,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既然身为货品,我劝你们,从前的事都忘了吧。”妇人嗤道,“横竖你们也不会卖在国内,只卖给外洋奴隶贩子。哪怕是皇帝也一般儿当劳动力卖的。”不顾众人骂声嘈杂,抱着胳膊慢慢悠悠走了。

闹了一阵子,北静王爷大声让众人看看可有袍泽朋友不在的。好生折腾许久,终于点清楚:除去高手护卫,太上皇、许公公和老黑也没了。老黑想必是被仇家拿了去;太上皇与许公公,人牙子没要。

幸而要紧人物都近,商议如何应付。还没想出法子,方才那妇人领了个戴大斗笠的壮汉过来。二人挨个儿查看人头,目光如看牛马牲畜。先是扎红的、后是扎绿的、最后不扎的。

看到庆王时,妇人道:“这个如何还不醒?怕是身子弱。”

壮汉伸脚尖踢了庆王几下道:“年岁也大、肌肉也松,卖不出去。”一壁说着,随手拔出腰间佩刀,一刀捅了庆王心窝。庆王迷糊着殒了性命。

谁都没料到这一出,满场惊呆。德太妃眼睁睁看着儿子没了,登时晕过去。庆三爷惊呼“父王!”众人惊呼“王爷”。

两个人牙子互视一眼。壮汉道:“王爷?”

妇人道:“凭他是谁,出海也只是会说话的工具。”

壮汉点头:“不错。”又笑道,“竟然买过王爷,倒有趣。”没事人般看下一个。

从第二天上午开始便有买家来买人。先被买走的是几位宫娥,然后五百名御林军兵士——听说买人者乃海盗。再然后有个女买家买孙少将军。他求与父亲同去,人家摇头道:“哪有整家买人的。过几个月你们商议逃跑,我岂非白花这么些钱。”又买了三十几位年轻的小伙子。

夜里也有买家,毕安被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挑走。这老太监失去主子,跟半个死人似的浑身无力。买家推着新奴隶上船,因见他走路东倒西歪,嘟囔道:“莫非得了病?”竟丢下毕安,解缆摇船而去。

毕安静静躺在岸上。六月暑天,倒是不凉。天色渐明,路过的渔船遥遥唱歌。渔夫的小孙女也在船上,眼尖发现那边仿佛有个人影。祖孙俩凑过查看,方将毕安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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